今日批评家 | 王彬彬:“职业批评家”的消失
创作与批评,如鸟之双翼,车之双轴。文学创作的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繁荣,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文学批评家的付出。1998年,《南方文坛》推出“今日批评家”栏目,至今已推介百余名批评家。不同个性的批评家以其敏锐犀利、才情思力、灵动丰盈言说着“我的批评观”,上百篇文章累积形成了一种敏感鲜活、富有生气才情的批评文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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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批评家
王彬彬(拍摄时间:1999年)
1962年11月生,安徽省望江县人。1978年参加高考,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洛阳外国语学院(现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)录取,1982年7月毕业后到部队工作。1986年9月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,1989年春免试提前进入同一专业博士学位攻读阶段。1992年7月获文学博士学位。因军籍在身,回到南京军区。1999年转业到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。现为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、博士研究生导师。出版《在功利与唯美之间》《风高放火与振翅洒水》《往事何堪哀》《并未远去的背影》《鲁迅内外》《有事生非》《应知天命集》等著作多种。
我的批评观
“职业批评家”的消失
王彬彬
近些年,我一直被一位批评家盯着骂,这使我的那些长长短短的文章有了一个“最忠实的读者”。这位批评家在骂我时,时常称我为批评家,有时加上引号,有时不加。加上引号时,那是说不是真的批评家;不加引号时,则一定要论证这个称号于我如何不配。忽而把一项批评家的帽子强按在别人头上,忽而又取走,只说明此等角色把自己头上那顶批评家的帽子看得如何重了。然而,任何帽子,越被所盖着的脑袋看得重,就越像是阿Q头上那顶破毡帽了。
如果批评家意味着以文学批评为业,我确实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批评家。因此,当《南方文坛》说要在“今日批评家”栏目中也给我安排一期时,我曾对这种好意表示了婉谢。没有“批评家”这种“自我意识”的我,要谈“我的批评观”,也就很难了。不过,关于批评的零散想法,还是有一些的。姑说几点。
在我看来,批评是一种相遇,亦即批评者被对象所吸引、所打动,批评者的情思被对象所激发、所点燃,从而有一种言说的冲动,有一种表达的欲望。这种在内在冲动和欲望驱使下的言说、表达,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批评。
然而,真正与作品产生一种相遇感的情形是并不太多的。这是否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批评,产生的机会也并不多?我想,是这样的。那么,不是有那种“职业批评家”在不停地批评着么?我只能说,这种几乎对每一部作品都能批评一通的“职业批评家”,是可能的,但也是可疑的。“职业性”的批评,往往成为一种工匠式的劳作。这种劳作如果说也有什么意义的话,那就是具有一种“仪式”的功效。
其实,专门以文学为批评对象的所谓“职业批评家”,在中国似乎是1949年后才作为一种文学群体出现的。在国外,从事文学批评的人,通常都具有多重身分,他同时也是政论家、社会和文化批评家,等等。他不仅面对文学作品发言,同时也对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各种问题进行批评。最近自杀的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江藤淳,生前也是日本政治、时事论坛上的活跃分子。“批评家”的含义,在国外似乎更为宽泛,它指对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各种现象进行批评的人,而并不专指以文学批评为业者。在中国,1949年以前的数十年间,专以文学为对象的“职业批评家”,也几乎没有。
在文坛上,有一个专以文学为对象的“职业批评家”群体,这是1949年后特定的政治、经济和文化格局的产物。随着这种格局的变化,这样一种文学群体也终将消失。“纯粹”的文学批评家将越来越少,更多的人则只将文学作为自己的关注对象之一,他同时还对文学以外的现象发表看法。这意味着他不必在对一部文学作品实在无话可说时也强作解人。当批评的对象不仅仅是文学时,他便只在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有言说的冲动、表达的欲望时对其进行批评,否则,他宁愿去对别的问题发言——这也可说是批评的解放。
“职业批评家”群体的存在,使得值得批评与不值得批评的作品都被加以评说,也使得好作品与坏作品一时间无从区分。“职业批评家”的消失所产生的后果是,值得批评的作品仍将受到关注,不值得批评的作品则自生自灭。这绝对是一件好事。
1999年8月25日
文章刊登于《南方文坛》1999年第6期
批评家印象记
王彬彬断想
毕飞宇
在人多的地方王彬彬不太喜欢说话,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情。交替着打量每一个人,目光懒散得很,眼珠子一会儿从左移到右,一会儿又从右移到左。然而,话题一旦出现分歧、对峙,王彬彬的眼神立马就聚焦了,很缓慢地打起手势,说:“是这样的。”这就是说,王彬彬要开口说话了。随后就是一二三四。在这一点上,王彬彬和同属南京军区的小说家朱苏进有着惊人的相似。看来,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得加上第九条:“语不惊人誓不休。”
因为牛高马大,王彬彬的举手投足总是慢条斯理的。只要一抬腿,王彬彬就会迈开他的四方步,玩他的“宏大叙事”。我想,如果有一颗“巨毛腿”导弹落在他的身边,王彬彬一定不肯撒腿狂奔的。偶尔遇上熟人,王彬彬就要微笑着向人家点头,亲切得要了命。所以,我们不太愿意和王彬彬在军区大院里一同走路,只要你的手脚一麻利,你就成了“将军”身边的通信兵。当然,我说的是背影,面对面你是不用担心的,将军的脸我们在电影上见多了。人家玩的是“胡天八月即飞雪”。
同在南京,说起来我和王彬彬见面的机会真是少得可怜。我懒得出门,而王彬彬更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,写作、业余时间看书,要不就是看书、业余时间写作。这个人不泡吧,不搓麻将,不玩棋牌,不说“段子”,没有“故事”。我就弄不懂他的身上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定力。偶尔通通电话,我说,忙什么呢?他的回答永远是一样的,还能干什么?看书。我说,怎么还在看呢?他在电话的那头伸了个懒腰,拖声拖气地说,不看是不行的。
这么说王彬彬是一个慢条斯理的人啰?这么说王彬彬永远静若处子啰?否。今年6月,我到南京大学去听王彬彬的讲座,开始的几分钟还好,他有板有眼的,气定神闲的。没多久,这个人“露”了。他激荡、刚烈、无畏、敏感而又锐利。他的声音与手势都大得惊人,两条腿在三尺讲台上来来回回。在他激动、偏执同时又在学生面前字斟句酌的时候,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痛、一种焦虑、一种愤怒。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研究领域离“文学”越来越远,而离真正的社会越来越近的生理缘故。
这个人的这一辈子注定要被焦灼所缠绕。我想,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与写作上,或许正是这种焦灼的直接反映。他太想弄明白,他太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“是这样的”而“不是那样的”。这个人一定会累上一辈子。因为这种焦灼的“第一动因”不是来自外部,相反,它来自自身的气质,气质的力度与气质的偾张。
我想,王彬彬的焦灼还有可能来自生命的紧张感,这种紧张表现为极为沉重的负命色彩。这样一来,这个人对时间与生命理所当然地采取一种挤压式的生存姿态。因而,他选择了迅速与明朗的文风,同时也采取了一种内敛和简约的生活。
有一次我们在一条游艇上游览,四五十个人,整条船都乱哄哄的,人家都在娱乐。他在用姊妹对吊将,你在打生死劫,我们玩得正投入。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诘问:“陀思妥耶夫斯基呢?”许多人都停下手里的棋牌四处找说话的人。说话的人是王彬彬。我敢打赌,说话的人一定是王彬彬。
激情是王彬彬生命中的一把双刃剑。
王彬彬1962年11月生于安徽安庆,本科就读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,专业是日本语。毕业之后他被分到了部队,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就被摁在大别山的山沟里头。无论从大处说还是从小处说,心气极高的王彬彬都不肯在那样的地方了此一生的。1986年王彬彬考取了复旦大学,做了潘旭澜老先生三年的硕士生,又当了三年的博士后。后来他就到了南京,再后来我们就认识了。
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嘴巴有多直露,但是,总是有朋友提醒、批评。我只好默认。然而,在我看来,王彬彬的嘴巴比起我来还要直露。举一个例子,今年上半年,我曾在北京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过一篇小短文,王彬彬不同意我的观点,晚上打来了电话,这个人告诉我看过我的文章之后,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:“这篇文章不好。”我实在没有料到王彬彬会给我来“血染的风采”。这个电话让我难忘。这个电话同时还让我踏实。这倒不是我有“闻过则喜”的圣德,我是说,如果王彬彬赞美你的某一样东西,至少说,他是真心喜欢。不能掩恶与不肯虚美,这两者是合二而一的。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,你可以不接受他的直露,但是,这个人是诚实的。诚实,是的,不过我认为,诚实或许并不是王彬彬的道德自律,也许他还把它看成了一种修辞格式,王彬彬想获得的,可能还有美感。
(毕飞宇,时供职于《雨花》杂志)
文章刊登于《南方文坛》1999年第6期
延伸阅读
《批评家印象记》
张燕玲,张萍 主编
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
《我的批评观》
张燕玲,张萍 主编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01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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